2016年3月13日 星期日

李清照《聲聲慢》的英譯

用馮友蘭說禪的觀點看來,科學的方法是正的方法,而詩的方法是禪的方法,也就是負的方法。科學的方法是指“這是什麼”,而詩的方法卻是指“這不是什麼”。科學的語言,是有所肯定的;而詩人的語言,卻是無所肯定的。雖無所肯定,卻有所表顯;有所表顯,則在情感上有所滿足。


宋扇面海棠圖)



我在此文中擬以李清照最有名的詞《聲聲慢》為例,把幾家的英譯,加以比較研究。為什麼選宋詞而不選唐詩,且在詞中又不選別人而獨選李清照,不選她其他的詞而獨選《聲聲慢》呢?因為“詞”既稱為“詩餘”,又叫做“倚聲”,也就是既重形與象,又比詩更講究音與節,是要能唱出來的一種文體,否則展現不出詞的神采來。

李清照在她的《詞論》中說:“蓋詩文分平仄,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 ,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 《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她舉出《聲聲慢》此詞牌在本身講究協律的詞體中特別難填;而南宋的文學批評家,如羅大經、張端義當時即有見於此。羅氏曰:“近時李易安詞云:'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起頭連疊七字,以一婦人, 乃能創意出奇如此。”張氏亦云:“易安秋詞《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用《文選》諸賦格。後疊又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又使疊字,俱無斧鑿痕'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許第二人押。婦人中有此文筆,殆間氣也。”姑不論當年論者對性別的不公平看法,他們二人都直指李清照《聲聲慢》之絕妙豐神。錢鍾書曾引用英國人的一個名詞“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投胎轉世)來說明什麼是好的譯文,“猶如軀體換了一個,而精魂依然故我。 ”要翻譯以音韻來傳神的作品,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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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聲聲慢》原詞如下: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淒淒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
怎敵它晚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
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
而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張大千仕女圖)


第一個例子是王紅公(Kenneth Rexroth, 1905–1982)所譯的:

A Weary Song to a Slow Sad Tune
Search. Search. Seek. Seek.
Cold. Cold. Clear. Clear.
Sorrow. Sorrow. Pain. Pain.
Hot flashes. Sudden chills.
Stabbing pains. Slow agonies.
Fine rain sifts through the wu-t'ung trees,
And drips, drop by drop, through the dusk.
What can I ever do now?
How can I drive off this word –
Hopelessness?


之後的版本在詞牌前又加上了英文題目:“Autumn Love”,此或根據《草堂詩餘別集》本等題作《秋情》 ,或據《古今詞統》本題作《秋閨》翻譯而來。起首七組疊字的運用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除了頭兩組是動詞外,後五組從環境的蕭條到內心的蕭條都是形容詞。這種百無聊賴的情懷,透過聲與韻的重疊,在詩裡是最難捉摸的游絲般的思緒,自然也是最難翻譯的。

在這個譯例中,王紅公在字面上一一對譯,而且用押頭韻來彌補押不成尾韻的損失。但七組疊字變成了六組,他只有拆解下一句,把“乍暖”與“還寒”譯成二短句, 再以“Stabbing pains”與“Slow agonies”二短句明說痛苦,以替代“最難將息”的無奈。句點的使用想來是為了保留原詩的節奏,但讀來卻有一些滑稽突梯之感。冷冷清清是空洞的冷清, 既不全是“ cold ”的冷,又絕對不是“ clear ”的清,反而是以詞害義了。最後一行,只有一個字“ hopelessness ”,這“無望”,是愁嗎?與開頭的疊字組合在含義、聲音、形式三方面都說不上。

……



(宋張茂雙鴛鴦圖)



第三個譯例是哈佛大學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 )的,開頭的七組疊字是這樣譯的:

to“Note After Note” (Sheng-sheng man)
Searching and searching, seeking and seeking,
so chill, so clear,
dreary,
and dismal,
and forlorn.


宇文把《聲聲慢》這一詞牌譯做“ Note After Note ”,特別突顯了詞這種詩體的音樂性。七組疊字由長而短,好像模仿原詩頓挫有致的入聲韻,但基本上是字面的直譯,音樂的效果並不彰。



(北宋王詵繡櫳曉鏡圖)



第四個譯例我們來看林語堂的:

Forlorn
So dim, so dark,
  So dense, so dull,
   So damp, so dank,
    So dead!
The weather, now warm, now cold,
  Makes it harder
   Than ever to forget!
How can a few cups of thin wine
  Bring warmth against
   The chilly winds of sunset?
I recognize the geese flying overhead:
  My old friends,
   Bring not the old memories back!
Let fallen flowers lie where they fall.
  To what purpose
   And for whom should I decorate?
But the window shut,
  Guarding it alone,
   To see the sky has turned so black!
And the drizzle on the kola nut
  Keeps on droning:
   Pit-a-pat, pit-a-pat!
Is this the kind of mood and moment
  To be expressed
   By one word“sad”?


林語堂完全不顧詞牌為曲調名,而根據詞境將其徑譯成“ forlorn ” ,即荒涼之意。他這樣說:

我譯李易安的《聲聲慢》,那“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十四字,真費思量。須知全闋意思,就在“梧桐更兼細雨”那種“怎生得黑”的意境。這意境表達,真不容易。所以我用雙聲方法,譯成“so dim, so dark, so dense, so dull, so damp, so dank, so dead ”十四字(七字俱用定母)譯出,確是黃昏細雨無可奈何的境地,而最後“dead ” 一字最重,這是譯詩的人苦處及樂處,煞費苦心,才可譯出。

林語堂重複了七個“ so ” ,用了七個單音節的雙聲字來譯《聲聲慢》的十四個疊字,可以說是神來之筆的再創作,很能匹配李易安的原詞。不能否認是佳譯,林自己也很得意。他的翻譯原則在以用字傳神來譯意境,不在以音節或協韻為要。

但雙聲的方法在這裡不僅譯出了荒涼之感,而且譯出了詞的音樂性。或者用林自己的詞彙來說,是詩詞中的“自然節奏” 。這荒涼之感是透過音樂性或“自然節奏”來表現的。不過,他是用正面來說明,一環比一環沉重。也就是說林語堂狠狠地來表達尋覓不著的感覺,直到“ so dead ” ,是重到了家。已經死了,還有什麼比死更重的呢?不再只是淒惶了。這正是詩的語言宜多用負的語言,不能說得這麼正面、這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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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紅梅孔雀圖

最後,我們來看看許淵衝的譯作。許淵衝對於譯詩,不論是中譯外或外譯中,都認為是藝術,而非科學。譯品綜合了詩人的創意與譯者的語言。因此,他提出了三美論,即意美、音美與形美三原則。換言之,翻譯要顧及原作的含義之美、音樂之美及形式之美。此形式包括了詩行的長短、字詞的重複與結構的對稱等。
從漢詩英譯的觀點看來,許淵衝的意美及音美包括了列氏對含義與音律的要求,同時兼顧了比較廣義的形式之美。


從漢詩英譯的觀點看來,許淵衝的意美及音美包括了列氏對含義與音律的要求,同時兼顧了比較廣義的形式之美。
許淵衝曾說:

三美之間的關係是:意美是最重要的,音美是次要的,形美是更次要的。也就是說,要在傳達原文的意美的前提下,盡可能傳達原文的音美;還要在傳達原文意美和音美的前提下,盡可能傳達原文的形美,努力做到三美齊備。

當然,誠如許淵衝所言,若能同時兼顧三者,自然是理想;如果不能全部兼顧,則應有所先後或有所取捨。詩最重要的因素,如第一節所云,既是以負的方法為主,也就是多畫雲,少畫月,或者不畫月,借塗抹雲而顯出月來。換句話說,可否以負的方法譯出原詩的含義與音律?

Tune: " Slow, Slow Tune " 
I look for what I m​​iss;
I know not what it is.
I feel so sad, so drear,
So lonely, without cheer.
...
這十四個疊字的譯文完全放棄了用重複字或重複音來表達,但韻押得非常和諧;雖沒有形的相屬,卻有意的相連。他是把整個意境用負的方法烘托出來,是以詩的創作方式來應和詩的創作,在譯詩中是相當特別的。林譯的結尾,梧桐譯成了“ kola nut ” (可樂果) ,多少改變了些秋雨黃昏的清寂之意,許淵衝的譯文則是把林語堂疏忽的部分,譯得更見精彩:

Sitting alone at the window, how
Could I but quicken
The pace of darkness that won' t thicken?
Upon the plane-trees a fine rain drizzles
As twilight grizzles.

用“ drizzle ”與“ grizzle ”來譯“點點滴滴”,遙相呼應了不知在找什麼的“ I look for what I m​​iss ”與“ I know not what it is ”。詩人等了一天,一室冷寂的空間,在淒清的暮色中,彷彿填滿了雨聲的淅瀝。可以說是達到了林語堂顧其神而又得其義的境界,也滿足了三美的要求。許淵衝的“再創論”認為“創造性翻譯應該等於原作者用譯語的創作”,他《聲聲慢》的譯文實例可以說達到了他譯詩的理想要求。

許淵衝對英文詩本身的韻腳、音步等非常熟諳,非常講究。哪些韻腳在哪些英詩中出現過,倒背如流,如數家珍。所以他在譯詩時韻腳的選擇上手到擒來,時有神來之筆。這種童子時代所鍛煉的童子功,在這裡因難見巧地表現出來,是令人十分羨慕,也是年紀增長以後所無法追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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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陳洪綬《斜倚薰籠圖》

作詩一事,也許只能比為在黑夜似的人生中做夢。做夢豈有方法?所謂禪的方法或負的方法,不過是在詩做出以後對作品的分析而已。

譯詩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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