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人們對一種事物或對一種情感的表達方式,和現在的人們是極其不同的。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是話語系統不盡相同。為什麼話語系統不同呢?僅僅是過去與現在之間漫長的歲月隔開了一條寬寬的河,以前的人和現在的人分別站在了河彼此的兩岸嗎?
如果說真的有這樣一條河流在作用的話,我們在欣賞過去的藝術時,也是站在了河的這一岸,迢迢的距離之中,我們觀看河的另一岸的景物,其實和我們的成語“隔岸觀火”一樣,是處於一種模糊狀態,並非真的看得清爽,而是隔膜得很。過去的藝術與我們今天的人們,話語系統一樣也不盡相同。我們所有對藝術的理解,只是今天我們自己的一份理解罷了,也許和以前藝術家自身或當時的人們的理解與認識大相徑庭,或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而背道而馳。
1859年,勃拉姆斯寫下了他的A大調第二號小夜曲。勃拉姆斯一生中只寫了兩首小夜曲,他當然會珍惜這第二號小夜曲。這一年的9月13日,他將這首小夜曲的第二、第三樂章寄給了舒曼的夫人克拉拉。這一天,是克拉拉40歲的生日。這一年,是舒曼逝世後的第三年。這一年勃拉姆斯26歲。這幾個數字,對於我們理解勃拉姆斯這首小夜曲很重要,是一種由數學方法而組成的音樂背景。因為我們知道,舒曼是勃拉姆斯的老師,勃拉姆斯在他20歲那一年第一次進舒曼家,第一眼看到克拉拉的時候就一見鍾情愛上了克拉拉。舒曼的去世,應該為他們之間的愛情拉開大幕,但羞怯的勃拉姆斯一直到克拉拉去世為止也未向克拉拉開口吐露這份感情。在克拉拉去世的第二年,勃拉姆斯也與世長辭。勃拉姆斯和克拉拉之間長達43年的生死戀,被傳為一段佳話。當然,勃拉姆斯雖始終沒有向克拉拉開口,敏感的克拉拉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她也不挑破這層窗戶紙罷了。
勃拉姆斯以一天抽掉一盒雪茄煙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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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們現代人對克拉拉這種表達方式會感到不大理解,甚至隔膜得很。如果我們也收到這樣一份生日的禮物後回信的話,大概不會這樣只是簡單地寫樂曲本身,起碼會寫得感情淋漓盡致些,大段的抒情獨白是要有的,甚至有的會寫出那份愛和思念的酸詞肉麻乃至驚心動魄。這一點,絕非對現代的人誇張的貶斥,我們僅看如今送玫瑰要送九百九十九朵之多,就足以看出現代人表達感情是不怕鋪排奢靡的,更不會吝嗇直白的抒情了。
我買到勃拉姆斯這兩首小夜曲,是迪卡公司出品,克爾提斯指揮倫敦交響樂團演奏的。勃拉姆斯這兩首小夜曲精彩的版本極其多,這個版本也算是不錯的了,企鵝唱片評為三星保留一一星。我在聽第二號小夜曲這兩個樂章時,第二樂章諧謔曲,聽出的是鄉村舞曲的感覺,節奏明顯,歡快,卻又莊重,可以想像鄉間男女,是那種穿著鮮豔的民族服裝,足蹬高腰皮靴那種臉龐被太陽曬得紅彤彤的壯實的漢子和豐滿的姑娘,踏著整齊的同一節拍,做著相同的擺臂或踢腿的動作,圍繞著燃燒的篝火和豐收的麥垛翩翩起舞的樣子。第三樂章慢板,聽出的是宗教音樂的味道,是從那種哥特式尖頂大教堂輝映著斑斕陽光的彩色玻璃窗中飛出的音樂,舒緩,莊嚴,還有幾分神聖,如白鴿款款飛翔在浩淼而高遠的藍天白雲中。木管裡奏出的旋律,清亮明澈,優雅悅耳,但極其有節制,像一片片輕柔的綢緞從無風的空中悠悠地飄落……
聽不出來有一點愛情的表露,內心的獨白,情感的抒情。
有的只是穿著筆挺的西裝革履的勃拉姆斯,帶著厚厚盔甲的勃拉姆斯,彬彬有禮的勃拉姆斯。像克拉拉躲藏在花蕊下面一樣,勃拉姆斯躲藏在他精心製造的旋律背後。
有時,會想這樣的表達方式,才是屬於勃拉姆斯,才符合勃拉姆斯和克拉拉43年那種始終含而不露的感情。與其說這是勃拉姆斯的音樂風格,不如說是勃拉姆斯的為人性格。勃拉姆斯既不在他的音樂中渲洩自己的感情,更不在他的生活中走露一點風聲(他曾經寫給克拉拉許多封情書,但一封也沒有寄出,在他臨終前全部燒毀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份感情如同捧著一隻羽毛未豐的小鳥,生怕被風雨傷害。他的音樂總是這樣充滿內斂的精神,從不像瓦格納那樣張揚,也不會如肖邦那樣願意陷入小貓小狗成細小雨滴之類瑣碎的情感之中。他的情感便和他的音樂一樣,總是容易封閉在自己的天地裡去呼風喚雨,便容易作繭自縛。
有時,我會想也許勃拉姆斯在寫這首小夜曲時,根本就沒有像我們現在人想得那樣多,那樣複雜,他只是像創作其他曲子一樣,並沒有因為要獻給克拉拉便如同加餡蛋糕一樣而特別加入個人的感情。他就是要克拉拉對他的怍品提提意見,就像學生給老師交作業一樣。但這可能嗎?我馬上否定了自己的這一想法,藝術首先就是感情,怎麼可能將感情像把骨頭從肉中剔走似的從藝術中剔除乾淨呢?德沃夏克在他的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加入自己年輕時的夢中情人的私秘性的東西──他的妻妹最愛聽的一支曲子的旋律,即使最為漢子的貝多芬都會在不少曲子中加進對自己愛過的女人的懷念的感情,勃拉姆斯怎麼可能把自己的感情像冼衣服似的將水珠擰得那樣幹乾淨淨?
勃拉姆與克拉拉長達43年生死戀,讓所有人感動。 |
但是,這就是勃拉姆斯,當時克拉拉收到勃拉姆斯寄給她的小夜曲,卻聽懂了,並感動了。我想我們古人所說的相濡以沫,心感身知,大概就是這樣吧?
我們現在不懂得他們,不僅僅因為和他們隔開了年代的遙遠距離。
這就是古典與現代的永遠彌合不了的差別。
也可以說,這是古典經久不衰的魅力。
當然,也可以說,這是古典已經老得快要掉牙的象徵,現代的人們感到隔膜,才要邁過它們選擇新的方式。
勃拉姆斯和克拉拉卻選擇了他們共有的情感寄託形式和表達方式,而使得他們的那一份感情成為了經典。他們這種情感表達方式,是含蓄的,有克制的,是以犧牲而獲得,是以失去暫時而贏得永恆。只是我們現在已經越來越不習慣,我們不相信永恆的存在,我們不在乎一世擁有而在乎一時的佔有;我們更願意讓愛短平快瞬間發射出去的飛毛腿導彈落地開花,哪能容忍43年的消耗?就像一首流行歌曲中唱的那樣:“我的愛赤裸裸。”從這一點意義上來說,我們無法理解前人的感情世界,就永遠無法走進他們所創造的藝術世界。
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情感表達方式是冰山式的,他們說出來做出來的,只是顯露出水面之上的冰山一角。勃拉姆斯寄給克拉拉小夜曲作為生日禮物,並不要在樂曲中赤裸裸地表白;克拉拉接到樂曲聽完之後同樣也不赤裸裸表露,而只是說美麗得如同花朵中的根根花蕊。其實,他們誰都知道自己說出的第一句話時,對方要回答的第二句話是什麼;他們誰都知道彼此說出的話的下面被水面掩蓋的冰山是什麼。他們永遠生活在潛台詞中,會讓我們覺得他們很累,替他們著急。但這潛台詞是一種心心相印的默契。因此,他們能堅守得住43年漫長的歲月,能夠戰勝得了生與死。他們從不那樣直接與直白,總是那樣含蓄、莊重,因為他們的自信和慰藉在於他們之間並不隔膜,彼此的心裡清楚地知道對方的一切,就像情人節裡各自買的禮物打開一看,永遠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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