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5日 星期二

湯顯祖:因情成夢,因夢成戲

 劉禎 


四百年前的西方,莎士比亞劇中人物——哈姆雷特站在伊麗莎白時代舞台上發出“生存還是毀滅”,如同思想界破空而來的一聲驚雷,將文藝復興推向輝煌。

同一時期的東方,湯顯祖劇中人物——杜麗娘在紅氍毹上用生命演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以氤氳質雅、潔淨柔軟的方式,吹開官學籠罩的塵埃,為沈悶的社會注入一陣清風,引領了時代思想潮流。

湯顯祖與莎士比亞,在同一時間刻度,奏響了東西方戲劇藝術的複調。

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湯顯祖出生於江西臨川,字義仍,號若士、海若,少善屬文,有時名。與職業劇作家莎士比亞不同,作為傳統的“士君子”,湯顯祖具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情懷與擔當,考功名,求仕途,是他的理想與追求,戲曲創作只是業餘遣興。“意氣慷慨”是《明史》對湯顯祖性格的評價,這種傲骨與磊落,寫照了他一生的沉浮,因拒絕張居正的招攬,科考屢屢失意;因上書《論輔臣科臣疏》,擢首諫垣,抨擊時弊,觸怒神宗皇帝,最終落得為官“浮躁”的評語,被朝廷追論削職。宦海的失意與困頓,泯滅了湯顯祖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卻成就了他戲曲藝術創作的輝煌。

晚明時代的“物性”世界,如繁花般風華而奢靡,卻又映襯著亂世窮途的王朝,“處濁世而顯榮兮”的知識精英,普遍沉浸在精緻生活中,焦秣陵之博物,董華亭之書畫,徐上海、利西士之曆法,湯臨川之詞曲,李奉祠之本草,趙隱君之字學,皆以藝術的方式,達成“與造物遊”的精神,穿透時空,註釋歷史。湯顯祖將潛藏於心城的“情”,繪為劇本的底色,描出“夢”的傳奇世界,以情證道,以夢了覺,以藝術的方式救贖人性。


湯顯祖一生撰有五部傳奇劇本,即《紫簫記》、《紫釵記》、《牡丹亭》、《南柯記》、《邯鄲夢》。《紫簫記》完成一半而中斷,十年之後撰成同一題材的《紫釵記》,因此,歷來將後四部作品合稱為“臨川四夢”或“玉茗堂四夢”。四部作品,皆為一夢,“因情成夢,因夢成戲”。

一夢《紫釵記》。故事本自唐代蔣防所撰《霍小玉傳》,但湯翁的劇作不再以遊戲筆法,塗抹才子李益的負心絕情與霍小玉的癡情仇恨,他懷著對人生際運跌宕沉浮的深層思考,將霍小玉的“癡情”放在更高的層面忖量,既注墨於李益與霍小玉因墜釵拾釵而結成的姻緣,又刻畫儒家功名觀念下“情”與“現實”的社會矛盾,以“黃衣客強合鞋兒夢”的夢境回溯,寄託黃衫客豪俠仗義的成全,以“有情癡”柔軟“無名豪”,最終借助“俠義”的力量,突破世俗社會的現實,成就“情”的圓滿。

二夢《牡丹亭》。南安太守之女杜麗娘,春日遊園,以晴絲一縷,逗起情絲無限;以奼紫嫣紅開遍,映襯都付與斷井頹垣,不禁感傷成夢,夢遇柳生,以夢為真,相思成疾,一病而亡。死後三年,溟莫遊魂,相遇夢梅,還魂復生。湯顯祖將深閨少女對愛情的渴望,渲染到極致,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生生死死,尋尋覓覓,驚心動魄,巧妙疊出,只為尋求一種人間至真的深情,將生命詩意地安頓。

三夢《南柯記》。唐人淳于棼醉後入夢,被“大槐安國”使者接去,招為駙馬,盡享奢靡。後逢檀蘿國進犯,授命為南柯太守,從此縱橫宦海,叱吒風雲,平寧邊事,打退敵兵,建立功勳,封為左相,正當仕途如日中天,卻遭人嫉恨,遣返回鄉。此時,淳于棼大夢覺醒,身邊酒尚溫,深挖槐根,大槐安國乃樹下一蟻洞。夢生於情,夢覺於情,苦樂興衰寫盡,寵辱得失歷遍,功名利祿,榮華富貴,不過是虛,是空,如同夢幻泡影,東風一吹,便破便滅。

四夢《邯鄲記》。山東盧生,於一旅店,與呂洞賓相逢如故,自嘆命運不濟。呂洞賓欲度脫盧生,授一磁枕。盧生高枕入睡,大夢一場。夢中入贅豪門,行賄官員,科場舞弊,考中狀元,一生歷經治河、西征、蒙冤、貶謫、拜相種種艱險,受封趙國公,食邑五千戶,臨終之前,仍然惦念史書如何記載其功名利祿。人生的明亮裡,卻藏著悲涼,湯顯祖就是要碾碎這場夢。在尚未煮好的黃粱飯的味道中,盧生夢醒,感嘆浮生如稊米,付與滾鍋湯。道在稊稗中,頓悟的卻是生死情空。


花到荼蘼,韶華勝極,清風吹,煙塵過,群芳謝,碾成泥,四場夢,空無物,永斷浮花,無跡可尋。湯顯祖以“情”的空幻,用“夢”的了覺,構築了四部傳奇,以劇中的人生,參透自己的人生。情與夢的交織,無論以何種戲劇的方式演繹,均映現著湯翁清澈見底的心湖。  

誠如他自己的詩句:
無情無盡恰情多,
情到無多得盡麼?
解到多情情盡處,
月中無樹影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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