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7年,17歲的貝多芬被波恩宮廷送去維也納,到莫扎特那兒深造。關於這次會面,留下了不同版本的傳說。流傳最廣的一則,是貝多芬來到莫扎特家中彈琴給他聽,一開始他彈奏鳴曲,莫扎特覺得挺一般,後來他彈起了即興曲,莫扎特終於踱到了鋼琴邊,說出他那流芳百世的預言——“注意這位年輕人,他會震驚世界的!”後來的莫扎特學者們經過周詳考證,認為貝多芬去維也納的時間與莫扎特的檔期有衝突,這故事純屬虛構。但在菲利克斯·胡赫的《貝多芬》傳記中,他們不是見了一面,而是共渡了一星期,禮拜天一大早兩人還一塊兒吃早餐,完了手拉手去參加維也納的公園音樂會。但不同版本都表示,莫扎特當時正忙著公演《唐璜》,又愛拖拉,貝多芬幾乎沒跟他學到什麼。
後來貝多芬再次聽說莫扎特,就是他去世的消息了。
海頓去倫敦時途徑波恩,此時少年貝多芬已是波恩冉冉升起的音樂明星。宮廷安排他陪大師吃飯。貝多芬的幾首頌歌讓海頓刮目相看。不久法國大革命爆發了,波恩城裡到處是逃亡的法國人,時局動盪,貝多芬工作的帝候宮廷也快撐不下去了。貝多芬於是下定決心,動身前往維也納投奔海頓爸爸。他坐了8天馬車,穿越戰火,一路顛簸到維也納。這是1792年,他22歲,此後再也沒有返回波恩。
此時海頓正值個人聲譽的頂峰,事務繁忙,沒有多少時間給貝多芬上課。如今貝多芬的作業本都被翻出來用放大鏡批改,學者們一致認為海頓老師教課不認真,一些對位法的錯誤都沒糾正。大師教學總是有重點有個性的。海頓授他以漁,主要給建設性意見。從這些作業中我們發現海頓用的是福克斯(Fux)的對位法訓練體系。這一教學法教出過薩列裡、魏爾納等名家,如今仍是各大音樂學院的骨灰級教材。對位法有不少嚴格的規則,照著規則學步就可寫出像樣的習題來,但只有真正的音樂家才能讓規則在音樂中發揮多聲部的敘述潛力。貝多芬一直以即興演奏見長,這樣的點對點的聲部練習對他作用不小,讓他了解了每個音獨有的美感與意義。在後來的樂曲中,我們時刻都能聽見他用音的精選、線條的凝聚力與藝術表現的概括能力。
貝多芬最早的三首鋼琴奏鳴曲是獻給海頓的,但這些作品一點兒也不像海頓。他的濃烈情感衝破了古典格式,音樂變得自由了,變成了表達,真超越了美。據說貝多芬自己最滿意的第三首《C大調奏鳴曲》遭海頓痛批,讓性格倔強的貝多芬十分不爽。他們的作曲課持續了一年,後來因海頓去了倫敦而告終。
對於貝多芬這樣個性桀驁為創造而生的人,我們發現海頓對他的影響微乎其微,莫扎特也幾乎起不了作用。如今人們常常會在莫扎特的作品中,頓悟了年少的貝多芬。如《幻想曲》K475和《奏鳴曲》K457,叫人想起《悲愴奏鳴曲》,連句法都類似。這兩首小調奏鳴曲是莫扎特作品目錄中罕見的悲劇性作品。這個一向樂思如流一揮而就的天才,忽然深思熟慮起來:凝重的樂句,暴風雨般的音群和有力的結尾。在生命的某些困惑與挫折面前,莫扎特產生了悲劇心理。但他們是如此不同:貝多芬的悲壯來自他的性格,他蔑視命運,抗爭一生;莫扎特的悲愴來自認命,來自對命運不可逆轉的自知。
如今聽貝多芬的早期作品,如《E大調奏鳴曲》,OP. 14, NO. 1,還有OP. 22這樣溫柔的樂曲,都可聽見莫扎特式輕快透明的織體。當時貝多芬的“動機式發展”還未成形,樂思豐富,且像莫扎特那般組織得巧妙生動,甚至音樂的內在節奏都在模仿莫扎特。但到後面出現的鎮定如格言般的樂句,將他們分開了:莫扎特是溫柔的,而貝多芬會扎人。在貝多芬告別波恩時,他的摯友曾祝愿他“從海頓手中接過莫扎特的精神”。莫扎特的精神是什麼?天才之間才有深刻的了解,貝多芬不但在音樂審美、曲式組織上贊同莫扎特,莫扎特的發展音樂中自由靈動的創造性也一路激勵著他。
在莫扎特的《第20鋼琴協奏曲》(K466)中,他們對悲劇的看法達成一致。貝多芬很喜歡這首奏鳴曲,為它的第一樂章和第三樂章補寫了鋼琴華彩段。莫扎特以激流般的音型試圖沖淡悲傷,而貝多芬將悲劇深化了。真正的天才彼此惺惺相惜,他懂得莫扎特的每一個音符與每一個休止符,他接住了他傳來的球,莊重而充滿憐憫地傳下去。海頓、莫扎特和貝多芬,三位大師前赴後繼,為自由而戰。從每日搽粉、戴假髮、穿僕人制服還得遵守大公口味作曲的宮廷樂師海頓,到掙扎在宮廷與公眾歡呼之間進行強烈思想鬥爭的莫扎特,到擺脫各種束縛自由穿梭於俗世與藝術理想之間的貝多芬。貝多芬是第一位獲得完全承認的自由職業作曲家。
到維也納不久,貝多芬毫無懸念地成名了,而且名揚中歐。他有種快感,覺得自己為莫扎特報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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