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Li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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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6日 星期一
李斯特的「音樂自傳」-- b小調鋼琴奏鳴曲----
自從1857年1月22日由漢斯·馮·彪羅在柏林首演
李斯特的(B小調鋼琴奏鳴曲)以來,世人一直在猜想其深藏在整部作品中的隱喻。由於這是唯一未附標題的一首鋼琴奏鳴曲,在李斯特生前的信件、言談中也沒有透露任何關於這部作品的標題信息,因此許多人都像華格納一樣認為這是他一生的寫照,幾乎就是李斯特的「音樂自傳」。不過也有人認為「B小調」可能是受到《聖經》的啟發,是彌爾頓史詩《失樂園》的音樂描寫。再有就是認為這是一首鏡像於歌德的《浮士德》,用音樂去表達上帝與魔鬼賭注下的人性,用哲學去解決「浮士德難題」以及去詮釋困境中表現出來的「浮士德精神」。智利鋼琴家克勞迪奧·阿勞是著名的浮士德論的忠實擁躉,在《阿勞談藝錄》中他明確認定該曲「理所應當是浮士德故事的音樂具象化」,我們在阿勞演奏的一些「B小調」版本中似乎也可以聽出瑪格麗特與梅菲斯托激烈的對抗。
然而我們從李斯特同期創作的交響曲《浮士德》中,的確也能看到「B小調」裡那種深深陷入無法解決的哲學思考之中的痛苦,充滿了對生活無盡的懷疑。事實上李斯特就是一個「浮士德」式的人物。這位音樂神童曾不可一世,據說他丟棄的煙屁股也被跟從他的貴婦人拿回家去用鐵盒子裝好。他到處留情的風月故事也不勝枚舉,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浪子卻在54歲時皈依宗教,期望能在神的庇護下找到解脫。誠如浮士德在經過了地獄和天堂心理的幾番較量之後,終於明確了地獄映照後的天堂世界的最高定位,李斯特寫下「B小調」後似乎也看到了上帝照耀在他眼前的光明。
這首「B小調」是李斯特在魏瑪與卡羅琳公主相戀時創作的。篤信天主教的卡羅琳曾一度讓李斯特長久陷入思索人生的終極問題,這一時期的許多作品我們都能看到他的思考結果——普羅米修斯、神曲、塔索、但丁、哈姆雷特、馬捷帕、浮士德等等,這些史詩般的英雄不都是在經歷各種磨難後達到歷史高度的嗎,這也成了李斯特自己的理想。而所有這些理想,在李斯特看來都需要上帝之鑰去開啟。
不過,這部被視為自貝多芬後對奏鳴曲式最大膽革命的偉大作品在「第一架貝希斯坦三角鋼琴誕生」的商業音樂會上首演後,反響卻出人意料的平平,甚至還遭到一些大腕的差評。雖然「B小調」是題獻給舒曼以回應舒曼在1893年題獻給李斯特的《C大調幻想曲》(這倆基友就喜歡這樣送來送去的),舒曼的妻子克拉拉卻在第一次聽勃拉姆斯演奏該曲時評價道:"這是首使人害怕和不安的作品,內容空洞,除了噪音沒有別的東西,你在其中不可能找到一點點和諧的東西,總之它一無是處"。而對克拉拉死心塌地的勃拉姆斯據說第一次聽的時候還睡著了。另外,音樂美學家漢斯里克也批評這部作品是"將支離破碎的要素狡詐而大膽地拼湊在一起……如此混亂而又狂暴殘忍的鬥爭"。不過華格納在1855年私下聽了李斯特弟子卡爾·克林德伍斯(Karl Klindworth)的演奏後,則表示「它超越了一切能夠感知的美」。似乎只有老瓦才能在他那個時代預見到這首曠世之作能在今天那麼受人追捧。今天,這部作品已被認為是19世紀最偉大的作品之一。
引子從李斯特一貫的微弱沉思開始,埋藏著樂曲各個重要主題的種子。這個從G音開始的「命運主題」是雙手八度演奏的音階下行,沉悶的令人窒息,第二次重複立即有了些許騷動不安的變化,第三次重複,則引出了「浮士德主題」。
「浮士德主題」作為奏鳴曲的主部建立在b小調上,它從之前的G音一躍而起,力度陡然轉強、音區隨之變高,象徵著久居書齋的浮士德不甘寂寞,以桀驁不羈的姿態沖向外面的世界,懸而未決在小調七級音上:「我有勇氣到世界上去闖蕩,把人間的苦樂一概承當。」
「梅菲斯特主題」緊隨其後,構成了主部樂句的後半部分,所以主部實際上是由「浮士德」和「梅菲斯特」兩個主題形象的合體,恰如每個人靈魂內的人性和魔性兩面。李斯特對梅菲斯特似乎興趣濃厚,斷斷續續寫了四首《梅菲斯特圓舞曲》,顯然他心中的梅菲斯特深受歌德筆下人物的影響,狡猾聰明、瀟灑直爽。這裡的「梅菲斯特主題」雖然使用了與《第二號梅菲斯特圓舞曲》相似的音型,卻更加陰森理性,它從地底一點點爬上來,在低音區力度逐漸加強、節奏愈加舒展。這個主題只是短短模進一次,點到為止,浮士德已經被它蠱惑:「有個魔鬼是我分明夢見,而醒來時卻逃走了捲毛犬。」
接下來的一大段,浮士德開始一點點試探,在分裂模進和調性游移的展開中,越來越肆無忌憚,在魔鬼的誘導下放縱著壓抑已久的各種慾望。就在這種唐吉可德式的急速狂飆中,命運主題卻再次敲響(82小節,2』50』』),它在此充當連接部,將浮士德拉向神聖的方向。
「神聖主題」在貫穿下來的合唱式和弦上方浮現,節拍變為寬廣氣息的3/2拍,轉到主調的關係大調(D大調),在此作為奏鳴曲式的副部射出萬丈光芒: 「基督已經復活,從腐朽的塵寰中;你們皆大歡喜,解脫羈絆重重!」這個主題旋律在不斷上行模進中升華,與下行低音反向進行,造成了動人心魄的效果——「神聖主題」隨低音D以ff的力度出現;在第二次模進時低音級進下行至C,此時力度增至fff,和聲開始離調;下一小節旋律終於攀至最高音A,同時低音繼續級進下行至bB,在sf的突強力度中抵達高潮;隨後高潮回落,旋律線下降,在強弱對話後,半終止在屬和弦。
「浮士德主題」緊隨而至,這次出現的面貌內省簡練,浮士德崇高的一面開始顯露出來。它演化出「救贖主題」(124小節,4』20』』),這是猶在夢境中的懺悔,明凈卻猶豫不決,在漸慢中消沉下去。 「梅菲斯特主題」趁機闖入,口吻越來越急促,在他的牽線搭橋下,「葛麗卿」出現了。
「葛麗卿主題」(愛情主題,153小節,5』17』』)在副部末尾出現,這一定是李斯特筆下最柔美的主題了,可是誰能想到這個如泣如訴的旋律竟然是從「梅菲斯特主題」變形而來的呢?它將原先的旋律節奏拉寬,配上迷人的分解和弦,半音階式的裝飾音一如少女情竇初開的細膩心思:「讓我和他接吻,千遍萬遍不停,只要和他接吻,縱死我也甘心!」可惜,愛情的幻影只是魔鬼放出的誘惑,它終究要以悲劇不了了之。末了,在一長串華彩性顫音下,「浮士德主題」在低聲部無力地哀嘆,依依惜別。
「浮士德主題」展開了新一輪的狂奔,這裡已進入奏鳴曲式的展開部,浮士德飛揚跋扈地在塵世闖蕩,「梅菲斯特主題」夾雜其中,這是與魔鬼一起的狂歡,可就在浮士德不可一世之際,變為#c小調「神聖主題」(297小節,8』52』』)突然在低音區轟鳴,震醒了癲狂的浮士德。 「浮士德主題」以宣敘調回答「神聖主題」的拷問,音調猶疑不定。 「梅菲斯特主題」打斷了浮士德這段對話,再次以毋庸置疑的口吻在浮士德耳邊勸導,浮士德主題則在高聲部掙扎著逃離,筋疲力盡。
神沒有拋棄浮士德,「救贖主題」在「浮士德主題」消逝後插入,寥寥幾筆的平鋪直敘,一如人們在懺悔時的自白,簡潔得不再有任何累贅,此時最輕,亦最重。 「葛麗卿」的幻影在「救贖主題」之後漸行漸近(349小節,12』15』』),又漸行漸遠,亦真亦幻的和弦交織中,有無數裝飾音翻滾纏綿……
「神聖主題」在浮士德歷經磨難後再次響起,這次是前所未有的堅決——從低音區開始向上攀爬,節拍是緊湊的3/4拍,如一陣陣潮水般沖向堤岸——浮士德主題在巨浪中浮沉,沒有絲毫猶豫,沖向神界的彼岸。 「救贖主題」在浪潮平息後如一輪明月徐徐升起,朦朧霧中「葛麗卿」的倩影幽然可見。展開部就這樣緩緩拉上帷幕,它的終止音恰好被當作再現部的引子,再次引出「命運主題」(453小節,18』28』』)。再現的引子整體比樂曲開始時降低了半個音,這也給主題再次發展留出了空間,誰也無法猜到李斯特接下來將以何種方式再現主題。
「浮士德主題」在降b小調再現,「梅菲斯特主題」以敏捷的腳步如影隨形,而後兩者結合在一起——沒錯,這是賦格段!如果說貝多芬在他的晚期奏鳴曲中引入賦格段是古典主義沉思冥想的結果,那麼李斯特在他唯一的奏鳴曲中將賦格段用於主部再現,就是賦格藝術在浪漫主義戲劇化發展中的絕唱。李斯特的這個賦格段還不似貝多芬那般的無中生有,以二聲部賦格的巧妙對位展現浮士德與梅菲斯特的你追我趕,自然又有趣。當兩者的鬥爭達到白熱化,「命運主題」在低聲部迸發蔓延開來。 「浮士德主題」(582小節,21』56』』)用盡力氣發出最後的呼喊:「你真美呀,請你暫停!是有生之年留下的痕跡,將歷千百載而不致湮沒無聞——現在我懷著崇高幸福的預感,享受這至高無上的瞬間。」「梅菲斯特主題」發出冷冷的感嘆:「沒有快樂使他稱心,沒有幸福令他滿足,他不斷追求變換不停的東西……」
「神聖主題」和「葛麗卿主題」輪番再現,調性已按奏鳴曲式常規回到主調B大調,前文說過,B大調對於李斯特來說有著不一般的宗教歸宿意味。從b小調長途跋涉到B大調,這是李斯特的朝拜歷程,也是世間所有升入天堂的浮士德曾走過的路。兩個美好的主題在這裡行雲流水一般灑脫,這是經歷過沉重,才能體會到的輕盈:「世人不易拯救,沉湎於聲色玩好;有誰憑著本身力量,掙斷慾望的鐐銬?」
「神聖主題」(700小節,25』12』』)在終點等待著浮士德的到來,它超脫了大地的束縛,將浮士德的軀體托向高空,「救贖主題」隨之合唱:「神聖之火,環繞汝身,感到生活幸福,而與善為鄰。」
李斯特的作品中不乏歷經磨難終獲輝煌的題材,它們的結尾總是管弦齊鳴、禮炮喧天,一如貝多芬古典神殿的那些英雄凱歌。李斯特也的確按常規給《b小調奏鳴曲》寫了一個強奏輝煌的結尾,卻最終被弱力度結尾所替換。一串串和弦扶搖直上,浮士德的靈魂被天使們帶向天堂,「梅菲斯特主題」垂頭喪氣:「我現在向誰叫屈?誰恢復我既得的權利?到了晚年還受騙上當,作孽自受,落得這般狼狽下場!」他終究是輸掉了和上帝的打賭,人間的浮士德們儘管充滿慾望,卻最終可以依著神聖的指引走上救贖的道路。
「命運主題」在鋼琴的最低音區緩緩下行,從B音到B音的宿命與輪迴似乎無可逃離,卻在這個預定的音階旅程中有著無限可能,白鍵還是黑鍵其實都由我們的手指決定。最後的幾個和弦在虛無縹緲間,對應著歌德《浮士德》結尾神秘的合唱:「一切無常事物,無非譬喻一場……永恆女性自如常,接引我們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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